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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生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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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生(八)

幾人被溫寒煙明目張膽諷刺, 卻說不過她,登時惱羞成怒:“你——”

“何必同她說那麽多?”應光譽察覺眾人似乎被說服了,連忙高聲喝了一聲, 打斷他們,又轉過身來看向溫寒煙。

“你明知他是魔頭裴燼, 卻執意相護, 不僅攔下我攻勢, 還在此同諸位仙門世家弟子陣風相對, 恐怕早已同魔頭暗通款曲!”

說到這裏, 他聲音更陰沈, 扭過頭朝身後眾人道, “他們還一起殺了陸宗主!是我親眼所見!”

此話一出,先前還心亂如麻的眾人心緒頓時更加亂了。

“什麽?!陸宗主死了?”

“原本還以為裴燼當真改過自新, 卻沒想到他一出寂燼淵,便殺了瀟湘劍宗宗主, 簡直其心可誅!若放任下去,豈不天下大亂?”

“寒煙仙子也不像五百年前那般冰清玉潔,眼下看來,怪異至極!”

“正是, 她此刻早已心性大變——諸位難道忘記了?若她還似當年那般, 又怎麽可能大鬧四象峰朱雀臺?!”

“說不定那時, 她已經被魔頭使什麽手段控制了!”

“諸位可曾想過一種可能,溫寒煙當日蘇醒, 本以為受眾星捧月, 從此平步青雲, 高枕無憂。然而見雲瀾劍尊收新弟子,因而心生嫉妒怨憤!陸宗主以德報怨, 她卻嗤之以鼻,反倒對他生了殺意,叛出瀟湘劍宗之後,便找上魔頭同他合作,亢壑一氣,於東幽一同殺了陸宗主?”

“有理有理,定是如此……”

“你們——”空青險些一口氣上不來,被生生氣得昏厥過去。

他此刻腦海中一團亂麻,一時間竟像是連話都不會說了,喉中發出幾個意味不明的音節。

“前輩絕非你們惡意揣測之人,且魔……裴燼此人與傳聞大有徑庭,當年之事或許另有隱情……”

葉含煜的聲音很快被一波蓋過一波的亢奮聲音壓下去。

司予梔也急得額角滲出冷汗,正欲說什麽,冷不丁看見溫寒煙狀況,眼睛陡然睜大。

“餵,你小心——”

幾乎是同時,溫寒煙後心一冷,她條件反射側身閃開,回眸之時,眼神微微凝固。

周遭瞬間沈寂下來。

裴燼指尖還勾著尚未散去的魔氣,他分明沒什麽變化,通身氣息卻似是完全換了一個人,沖天邪氣殺性繚繞。

空青目眥欲裂:“你做什麽?!寒煙師姐分明在——”幫你。

“她怎麽了?”裴燼嗤笑一聲打斷。

他居高臨下垂眼,用一種看螻蟻一般冰冷的眼神看向空青。

“你莫非想要說,她在幫我?”

裴燼唇角扯起譏誚,“非也。你跟了她這麽久,難道至今都沒有察覺,她自詡天資過人,實則不過是個辨不清人心,更辨不清狀況的蠢人。”

他語氣並不激烈,可對上他視線,空青莫名向後退了一步,黑著臉沒有說話。

司予梔和葉含煜也一時楞在原地。

溫寒煙立於風中,她平靜將他的話盡數聽進去,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。

“你想讓我走?”

良久,她傳音問。

直到她出聲,裴燼才像是剛發現她這個人,慢悠悠轉過臉,分給她一點眼神。

兩道聲音同時傳入耳中,溫寒煙突然感覺有點暈眩。

“寒煙仙子貴人多忘事。”他語調慵懶,卻漾著冰冷的疏離,“本座以你性命相逼,強迫你開啟寂燼淵封印大陣。”

另一道聲音落在識海,“起初你我說好的條件,便是我替你解決魔氣纏身,而你適時甩掉我這個累贅。”

溫寒煙眼眸微微睜大。

耳中他聲線冷冽,“眼下你於本座而言,已無價值。今日倒是熱鬧非凡,新仇舊恨,正好一並算一算。”

識海中他語氣含笑,“沒有比現下更合適的機會了,何樂而不為?”

裴燼只看了溫寒煙一眼,便淡淡挪開視線,“五百年前你曾送我一件大禮,本座早已說過,離開寂燼淵的第一件事,便是要殺你祭陣。”

最後一句話落在識海中,“你我合作良久,始終差強人意,如今最後一次,合該默契些。”

交錯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
溫寒煙感覺到一陣刺痛。

蕩開的刀意不知何時已繞上她身周,卻並未傷害她,只不遠不近地浮動。

裴燼眉梢輕挑,昆吾刀自他袖間飛出,一時間刀光大盛,刺得在場眾人連眼睛都睜不開。

他悠然一震袖擺,似貴公子般彬彬如禮,通身卻邪性四溢。

刀光映上裴燼眉眼,為他染上幾分血色。

反正他早已聲名狼藉,沒什麽好可惜,更無所顧忌。

可她不一樣。

總算有人反應過來究竟怎麽回事。

“內訌了!”

“什麽內訌?你聽不懂話嗎,人家寒煙仙子是受了脅迫,並非真心助紂為虐!”

“可那也不該……”

“想活命有什麽錯?換做是你,你幫不幫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什麽你,你連被脅迫的資格都沒有——人家魔頭能看得上你什麽?爛到家的根骨,還是幾十年都沒動過的天靈境修為?”

“……”

怎麽會……怎麽會這樣?!

周遭聲音雜亂,一股腦地湧入耳中,應光譽死死攥緊了劍柄。

溫寒煙……她怎麽能這麽清清白白?!

他還未動作,已有人縱身而起。

“還楞著幹什麽?上啊!”

“助寒煙仙子一臂之力!”

罡風撲面,吹動溫寒煙白衣狂舞。

她於青絲飛揚間緩緩拔劍,眼睛直直註視著裴燼。

下一瞬,一劍斬落。

鮮血四濺,血雨簌簌而落,一道身影自半空中無力墜落下來,不多時便“撲通”跌落在地,洇開大片血汙。

“這、這……”

“死了!他隕落了!”

“……”

裴燼楞了楞,擡起眼。

昆吾刀出袖半寸,通身未染半點血腥。

溫寒煙並未看旁人,一人一劍孑然而立,雖並無太多言語,卻似立於天地之間,傲然不移。

“今日,我便在此處,哪裏都不會去。”她道,“寸步不離。”

躁動不安的人群再次沸騰,短短一炷香之內,他們情緒跌宕起伏,眼下已到達了極限。

“她分明就是站在魔頭那邊!”

“這名即雲寺弟子便是她親手所殺,我們所有人都看見了……”

眾人殺紅了眼,紛紛擡劍飛身攻上去。

“無論如何,魔頭眼下定然虛弱至極,趁著這個機會殺了他!”

“也殺了溫寒煙!”

群情激昂,空青三人雖然想攔,卻無異於蚍蜉撼樹。

溫寒煙垂眼冷哼一聲,一劍掃過虛空,昭明劍意瞬間蕩開數丈,屬於羽化境修士的劍威登時將眾人盡數掃落在地。

恰在此時,空氣中倏然撕裂一道巨大的裂縫。

溫寒煙擰眉望去。

就在不久前,正巧也在此處,她曾見過這樣的壯觀景象。

這是唯有歸仙境修士才能做到的,縮地成寸,踏碎虛空,整個九州山河,於他們而言只需心念一動,瞬息可至。

上一次,從光幕之中走出的是東幽老祖,司槐序。

可司槐序分明已經羽化隕落,那這一次……

不只是她,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凝聚在此處,迷茫地怔怔看著這一條靈光四溢的裂縫,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極速擴散而開,拼湊出一道若隱若現的流雲紋。

唯有一眾瀟湘劍宗弟子楞了一下,緊接著,臉上浮現出狂喜的情緒。

“是師祖!”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聲。

“師祖來了!我們有救了!”

靈光撕裂虛空,在無數道灼灼目光之中,逐漸顯露出一道剪影。

這道搖晃的剪影自上而下破開靈光,雖看不清面容,但僅觀青絲飛揚,袍裾紛飛,便可知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。

但視線向下,那剪影卻並不高挑,下半身臃腫而辨不清形狀。

眾人一陣嘩然,就在這時,一柄白玉折扇自靈光中探出來,“刷”地一聲展開。

緊隨其後的,是一只修長白皙的手,捏著扇骨輕晃兩下,雪色寬袖獵獵翻飛。

溫寒煙視線定在袖間銀絲壓的流雲紋上。

裴燼則黑眸微瞇,看著那柄折扇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光線陡然刺目,將整片蒼穹映得亮如白晝,光線逐漸散去時,那道自虛無間出現的身影也逐漸清晰起來。

還無人來得及看清那人,一道歸仙境修士的威壓便隨著他行動如水流淌而來。

一切聲音都在這一刻靜止。

無論宗門歸屬,在場所有人皆噤若寒蟬,恭敬躬身下拜。

“晚輩見過雲風尊者!”

來人一身勝雪白衣輕盈如羽,腰部之下的衣袂浮空翩躚,衣擺處隱隱約約露出一張白玉打造而成的蒲團,整個人都盤膝坐於其上,因而只露出剪影時,身量和下半身才會顯得於尋常人相異。

白□□之上雕鏤著祥雲紋路,流雲間若隱若現著幾瓣蓮花。

來人輕笑一聲,折扇慢慢搖了搖。

“何必如此講究。”他唇角微揚,“諸位自便。”

這聲線熟悉,仿佛已不是第一次聽見。

雖然來人話音含笑,字裏行間皆溫和,鋪天蓋地籠罩而下的威壓卻並不如他語調那樣無害。

整片空間遙遙跪拜了一大片,空青等人雖不想拜,修為卻不足以抵抗這種威壓,整個人仿佛被一座山壓在脊梁上,不得不屈膝躬身匍匐在地。

以至於,為數不多負手而立的身影,便顯得格外顯眼。

雲風憑虛浮空,自然而然地將眼睫落下,看向一黑一白兩道剪影。

與此同時,溫寒煙也不偏不倚看著他。

上一次司槐序出現在此處時,她修為尚淺,只因下意識多看了他一眼,便險些被歸仙境修士的威壓所殺。

今時不同往日,眼下她已是羽化境修士。

雖然在同雲風對上視線的那一刻起,某種天道規則一般的威勢便轟然砸落肩頭,但比起先前那種毫無還擊之力的弱小而言,她已足夠應對。

溫寒煙從未見過雲風。

自她拜入瀟湘劍宗以來,只知這位羽化境師祖常年閉關,鮮少現身於人前,因而她向來只聞其名,未見其人。

但這張臉,她並不陌生。

兆宜府中,她早已在昆吾幻象內見過這張臉。

只是幻象之中,這張臉尚且青澀,還未完全長開,此刻卻似鋒芒畢露。

雖眉目斯文,看起來毫無攻擊力,同那雙眼睛對視時,卻像是望見一片看不見底的深潭死水,平靜之中,絲絲縷縷的危險溢出來。

溫寒煙在此地見到雲風並不意外。

東幽簋宮裏,太多的細節都指向了此人。

只是那時她不提,裴燼不說,也便將此事暫時壓下,若無其事去九玄城走了一遭。

而此刻對上雲風,一些莫名的怪異感,溫寒煙仿佛突然間理順了。

難怪他們離開東幽,遠赴九玄城去取醉青山的解法,卻無任何人阻撓。

自始至終,他們對上的,只有一個安跡星。

——或許,這一切都早已在雲風計算之內。

對於今日的這一場千夫所指的鬧劇,他樂見其成。

溫寒煙神情冰冷。

司召南潛伏於東幽,少說也有上百年。

他蟄伏良久,卻偏偏在她來時放手一搏,大開殺戒。

想來,他們便是想要一舉要了她和裴燼性命。

然而司槐序卻成了唯一的變數。

一計未成,這一次,他們便換了一種方式。

將一個隱秘的目的公之於眾,這個目的,也就從他自己的,變成了全天下的。

只要足夠名正言順。

屆時,所有人都會成為他的幫手。

雲風折扇輕搖,一抹靈力自扇風浮動逸散開來,輕而易舉將所有人身體托起來。

眾人情緒皆有些激動。

雲風尊者雖然是瀟湘劍宗師祖,其餘宗門長老弟子,理應不該如此亢奮。

但眼下狀況著實特殊。

雲風尊者是千年前寂燼淵之戰時便存活下來的大能,性情溫煦,扶危拯溺,名聲響亮。

繼不久前東幽老祖司槐序羽化之後,他已是當世正道唯二的羽化境尊者。

另一位即雲寺的一塵禪師,久不過問紅塵俗世,常年於雲桑清修。

要說誰能攔得住魔頭裴燼血洗東幽,眾人想來想去,也只能想到雲風尊者了。

“雲風尊者,請您為我等做主!”

“魔頭出手狠辣,甫一現身便重傷多人,不得不除!”

“還有溫寒煙,她維護魔頭,其心可誅。”

“師祖,陸宗主便是被他們殺了……”

群情激昂,雲風慢悠悠轉過頭,看向裴燼。

眾人興奮等待著他的動作,眼下魔頭多半是身負沈屙,若是雲風尊者能夠一招取他性命,豈不皆大歡喜?

然而在無數道熾烈視線註視下,雲風不僅並未出手,反倒悠然露出一個稱得上友善的微笑。

“長嬴,一千年未見。”

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折扇,“怎麽還是和當年一般狼狽?”

“狼狽?”

裴燼嗤笑出聲。

他慢條斯理環視一圈。

地面上三三兩兩倒著人事不省的修士,不少同門圍在他們身邊,臉色淒惶,無意間對上裴燼視線,不自覺渾身一顫,向後退了幾步。

裴燼似笑非笑收回視線,眉梢輕挑。

分明沒有多說半個字,卻似有譏誚嘲弄從他眼底溢出來。

雲風唇角微扯,神情稍微有點微妙。

兩人簡單一個來回,語氣稀松平常,話裏話外卻已有硝煙四起。

溫寒煙心知,眼下自己面對“裴燼和雲風相識”之事,反應不該如此平淡。

她故意擡眸瞥一眼裴燼:“你怎麽不早說,你這位舊友竟是瀟湘劍宗師祖?”

裴燼漫不經心倚在樹上,聞言只是笑。

“來人是誰又有什麽所謂。”他閑散道,“反正美人你為人為徹,善始善終,心意已決要留下來,和我一起招待他。”

溫寒煙沒說話,只朝著他伸出手。

裴燼眸光微頓,片刻長袖一掃,掌心穩穩扣住她的。

微弱的力道自兩人相接觸的腕間傳來。

溫寒煙將裴燼拉起來,自己則走到他身側站定。

她仰起臉,看向雲風。

“沒想到東幽這一場大戲,竟然也有您的一份手筆。”

她不過是瀟湘劍宗叛出的弟子,即便眼下還在宗門之內,也要恭恭敬敬喚雲風一聲“師祖”,現在雖用了敬稱,語氣卻不見多少尊敬。

雲風眉梢微揚,似乎覺得有趣。

他並未在意她的冒犯,只笑著道:“閉關太久,常年悶在洞府裏,不知天地變幻,日升月落,是很無趣的,我自然想要多聽一聽外面的聲音。”

“我以為,這樣的滋味,旁人或許不了解,可寒煙仙子應當再熟悉不過了。”

雲風收攏折扇,那折扇看上去尋常,卻不知是什麽材質制成,扇面合攏只是碰撞出清脆的“叮”一聲。

他指尖松松扣著扇柄,扇尖隨意在掌心敲了兩下。

“滄海桑田,物是人非,分明只是睡了一覺,卻好像什麽都變了。”

溫寒煙臉色微沈。

“寒煙仙子,並非所有人置身絕境都懂得反擊,也並非所有人都擁有能夠自泥濘之中掙脫出來的本事。”

雲風手中動作一停,將折扇扣緊。

“你是個聰明人,性情堅韌不屈,又天資卓絕——這三個尋常人難得其一的優點,在你身上卻完美地融合,這令你很難不闖出幾分名聲。短短月餘便自靈脈盡斷的廢人變為羽化境修士,不過是一鱗半甲,冰山一角罷了。”

分明口口聲聲說自己“閉關已久”,他卻似對整個九州局勢了若指掌。

雲風微笑道,“我很喜歡你,因而,也更不忍心將你蒙在鼓裏。”

溫寒煙蹙眉:“你想說什麽?”

“你可知道,瀟湘劍宗上一位宗主,究竟為何而死?”

話音微頓,雲風朝著裴燼擺擺手,“我指的並非死於你手的那一位。”

溫寒煙一楞:“你是說,尹宗主?”

陸鴻雪與她輩分相平,五百年前,他們不過是各峰首席、精銳弟子。

即便於九州之內有些聲名,瀟湘劍宗一宗之主,卻也絕非他們能夠擔當得起的位置。

五百年前,瀟湘劍宗宗主名為尹秋宇。

印象裏,尹宗主是個不茍言笑的人。

這種不茍言笑,卻又不同於雲瀾劍尊的疏離冰冷,更像是一種嚴肅和專註。

溫寒煙幼時並不能理解,可漸漸地她才慢慢能夠明白,尹宗主身上的那一份肅冷究竟因何而來。

——他極度地希望將每一件事都做到極致,因此精神緊繃成一條弦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,終始如一。

但尹宗主待她卻很好。

溫寒煙記憶中第一次離開落雲峰,便是隨著季青林一同前往四象峰朱雀臺,觀瀟湘劍宗宗主拜師大典。

那一天,陸鴻雪被尹秋宇收作入門弟子。

也是那一天,四象峰上人流攢動,溫寒煙同季青林走散了。

“寒煙,無論什麽時候,若真的有一天,我們找不見彼此了,你便站在你能夠找到的最高的位置。”

“因為這樣一來,即便隔得再遠,師兄都能夠一眼看到你。”

“寒煙,你只需要站在那裏,等著師兄靠近你,找到你。”

“帶你回家。”

那一日,溫寒煙方才引氣入體不久,她腦海裏回想著季青林的話,慌亂卻又強作鎮定地四處去看。

目之所及,再也沒有什麽比朱雀臺之上的孤峰更高的地方了。

她跌跌撞撞,不知道嘗試了多少次,摔下來再爬,爬上去再摔,從黎明折騰到正午,總算站了上去。

然後她又一個人吹著料峭山風,自正午站到了黃昏。

沒有人來。

天色漸暗,山風吹動樹影,白天裏看上去恢弘震撼的林海,在暮色徹底褪去之後,竟似幢幢鬼影,深暗間漾著幾分陰森鬼氣。

溫寒煙搓了搓手臂,她修為不高,雖然不似凡人那般畏寒,卻也並不像師尊那樣水火不侵。

她有點冷。

她也不知道,師兄究竟什麽時候來。

又等了許久,久到她幾乎縮在一處石塊後面打著哆嗦瞌睡過去,總算聽見一串腳步聲靠近。

溫寒煙瞬間睜開眼睛。

“師兄!”

她想也沒想地起身撲過去,除了師兄,她想不到任何人會來。

這一撲,她當真撲到一個人的懷裏,可這人的身量卻比師兄高得多,氣息也不同,沒有好聞的青竹味道,身上染著一陣淡淡的苦香。

溫寒煙一怔。

“他去找你的師尊了。”

來人並未推開她,反倒將她不動聲色往懷中護了護,寬大的袖擺掩住她的身體,為她擋住呼嘯的山風。

清輝月色自雲層間透出來,借著不亮的天光,溫寒煙看清這張臉。

“宗主師叔……?”

“雲瀾近日閉關,一時半會難以來接你回落雲峰。”尹秋宇問,“我送你回去,可否?”

溫寒煙看著他指尖掐訣,靈光凝成一只振翅欲飛的白鷺。

白鷺低頭碰了碰她的臉,沒有熱度,反而染著點空氣裏微涼的溫度,但她卻感覺莫名的很柔軟。

她坐在白鷺身體上,像是坐在一團蘊著靈氣的棉花裏,眼睛裏盡是像泡沫一樣沈浮的光點。

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,人已經回到落雲峰了。

季青林還焦頭爛額跪在雲瀾劍尊洞府前,望見她回來,楞了下。

“寒煙?你去哪裏了?!”

他跪的太久了,雙腿發麻,連滾帶爬地撲上來。

他的手按在溫寒煙肩膀上,她怔忪轉過身,只見漫天飄散的靈光,白鷺已不見蹤影。

溫寒煙恍然回想起,她看著尹秋宇時,就像是看見這浮動的光影。

她看見他眼睛裏很多溫柔。

“尹宗主……”溫寒煙緩緩擡起眼,“他是你殺的?”

雲風沒有回答。

他臉上依舊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,看了她片刻,又問:“寒煙仙子,你又知不知道,為何這世間那麽多人,有些人能夠成為知己好友,有些人卻只能做敵人,而有些人則無論相遇多少次,都永遠只能做彼此的陌路人?”

這麽問出口,雲風卻似乎並不真的在意她的答案。

不等溫寒煙出聲,他便悠然笑了笑,繼續道,“每個人都會有秘密,是否志同道合,便取決於你們彼此是否知曉彼此的秘密,而你們之間的秘密,又能否契合。”

溫寒煙冷不丁想到什麽,神色倏然一變。

“你是說——”

“很可惜。”雲風翹起唇角,“尹秋宇兩點都沒有做到。”

他指尖輕撫扇柄,隨意道,“他既不知道我的秘密,無意間撞破之後,又並不能與我契合,所以被殺了。但這樣一個無趣的人,倒是教出了一個有趣的弟子。”

溫寒煙瞳孔驟縮。

果然和她方才猜想得分毫不差。

五百年前,就在她和司玨定下婚約不久,尹秋宇突然暴斃。

五大仙門之首的宗主羽化,這本該是一件震動整個修仙界的大事,再加上尹秋宇那時已有煉虛境巔峰的修為,半步羽化境,放眼整個九州,能夠如此輕易奪他性命之人,少之又少。

但他究竟是如何隕落的,時至今日,九州之內都未有定文。

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,那段時間瀟湘劍宗內人心惶惶,還是雲瀾劍尊暫代宗主之位,這場騷動才漸漸平息下去。

那時候,陸鴻雪還在四象峰做他的首席大弟子,並沒有成為瀟湘劍宗宗主的勢頭。

再後來……

後面九州倏然傳起一陣流言,說寂燼淵封印松動,魔頭不日便要殺回來血洗整個修仙界。

各大仙門世家戮力合作,於寂燼淵殊死一戰。

最後她以神魂獻祭鏡月滕,什麽都不知道了。

此刻回想起來,一切都早有可循。

尹秋宇起先並不知曉無妄蠱之事,而瀟湘劍宗和東幽的聯姻,恰恰與無妄蠱有關。

尹秋宇不知為何察覺此事之後,拒不首肯。

所以他死了。

可無妄蠱,究竟是何人下的?

溫寒煙原本覺得,她記憶受封印,身中無妄蠱,大概都是自六歲那年的高熱而起。

季青林曾告訴她,是雲瀾劍尊前去探望她後,這累月的高熱竟一夕之間便平覆了下去。

該是雲瀾劍尊做的,溫寒煙沒有懷疑過。

可既然他將她滿門屠戮,都只是為了換得名聲資源,那麽即便他當真為她種下無妄蠱,他也並非她需要去找的罪魁禍首。

如今看來,或許那人便是雲風。

而且,眾目睽睽之下,他竟不遮不掩,將真相和盤托出。

溫寒煙猛然擡起頭:“你莫非也——”

她還沒有說下去,雲風卻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他慢悠悠搖了搖折扇,偏頭,“非也。”

折扇“刷”一聲展開,蕩開一片璀璨靈光。

雲風以扇柄點了點耳側,微笑示意,“你聽。”

溫寒煙這才意識到,她面對雲風時竟然如此專註,仿佛立於無人之地,周遭一切聲響徹底安靜下去。

就在她意識到的這一個瞬間,所有的聲音驟然席卷而來。

“尹宗主他……”

“噓,算了,別多問。”

“就是啊,那是瀟湘劍宗的事,別人的家務事,與我們何幹?”

“魔頭在此,還有什麽比殺了他更重要的事?”

“快殺了魔頭!”

“猶豫什麽,難道還要替溫寒煙打抱不平?”

“尹宗主已死了五百年,我們要向前看,過去的事情,就讓它過去吧,何必執著?”

“溫寒煙本便不是什麽好人,你們今日還沒看出來嗎?”

“無論雲風尊者對她說了什麽,做了什麽,那都是深明大義,無可厚非!”

“……”

議論一聲高過一聲,於尹秋宇的死卻提及的少之甚少,起初零星還有些聲音,但很快,便被愈演愈烈的口號聲湮沒。

“殺了魔頭!”

“殺了溫寒煙!”

“師祖,我們要為陸宗主報仇啊!!”

溫寒煙冷笑擡起眼:“這便是你所預料到的?”

“我從不預料什麽。世事瞬息萬變,若執著依仗‘預判’,便永遠不會立於不敗之地。”

雲風緩緩笑道,“我不過是活得久了些,久到看透也看膩了許多事。寒煙仙子,尹宗主之死,九州固然惋惜,可此事到底已過去太久了。今日這番話,若是在五百年前說出口,光景或許大不相同,可如今,我們都在關註更迫在眉睫之事。”

“有統一的強大的敵人之時,可能會造成內部崩解的事情,都會變為細枝末節,沒有人會在意。”

雲風眼瞳微轉,彎眸一笑,“長嬴,眼下我還得多謝你,你說是不是?”

“寂燼淵之下的日子,應當很難捱吧。久聞你回來了,我卻瑣事纏身,無暇同你敘舊。你倒是和從前一樣,大度得很,不僅不怨我,還甘願付出一切,為我做嫁衣。”

裴燼不置可否。

雲風觀察他臉色,半晌,舒展眉眼微微笑道,“我從前便提醒過你,裴氏秘術雖霸道睥睨,卻不該多用。你性子執拗,終歸沒有聽勸。”

說到此處,他話鋒微轉,溫文語調間漾起幾分辨不清的森詭。

“只是不知若你今日隕落在此,算不算得你當年所說的‘無憾’。”

他又看向溫寒煙。

“陸鴻雪,我也很喜歡,但不是對你這樣的喜歡。所以他死了,我並不感到可惜。”

話音微頓,雲風唇角牽起一抹笑意。

“但你今日死在這裏,我會十分惋惜。”

雷雲滾動,一片清空陡然陰雲密布,劈啪作響的閃電撕裂濃雲,隱入墨色之中。

雲風袖擺無風而動,袖間雲紋隱約漾起劈裏啪啦的雷鳴之聲。

就在這時,一道聲音突兀響起來。

“雲風尊者且慢!”

一陣此起彼伏的錯愕之中,一道身影頂著千鈞威壓,艱難地自人群中緩步而出。

她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搖搖晃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。

但每一次旁人以為她就要這樣被威壓碾壓在地時,她卻總是莫名再次站穩,一點點地向外挪動。

最終,站在了溫寒煙身前。

她語氣坦然,大大方方道:“雖說您是歸仙境尊者,我等晚輩都該放得尊敬些。但您畢竟是瀟湘劍宗師祖,非要論起來,也只能代表瀟湘劍宗的意思。”

頓了頓,她聲線驀地沈冷下去,“如今你要殺溫寒煙,是不是應當問過其他仙門世家的意見?”

此話一出,眾人皆驚。

雲風稍有興致瞇起眼睛,溫寒煙更是登時怔楞在了原地。

她看著攔在身前那似紅楓般烈烈的背影,並不高大,卻仿佛攔住了片刻風浪,令她在一陣溺斃般的窒息中,得以喘息。

不等雲風回答,溫寒煙便聽見她開口,擲地有聲。

“不知諸位如何做想,但於我而言,救命之恩,永生難忘,更遑論是三番五次舍命相救。他們不是旁人,是我的恩人,更是我認定的摯友。”

“要殺他們,兆宜府恕難從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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